Ch.1 Memory From Now On.
冰冷科學儀器的機械音充斥整個空間,散發藍光的薄膜螢幕上是長期以來的計算數據和運算統計圖表,無數蒐集人體資訊的其中一端實驗管線在金屬機器收束,而另一端則密密麻麻的滿布於膠囊般透明玻璃實驗容器裡的黑髮男子身上。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戴著眼鏡的棕髮女子說話的同時沒有停止手上的工作,指尖飛快的揚起落下於浮空的光學鍵盤之上,開始分析全新數據背後所代表的科學意義。 ”把這些礙事的東西給我拔了。”黑髮男子不耐煩的皺著眉,就連視線也被環狀的銀白腦波檢測儀所圍繞。 ”哎呀哎呀,抱歉一時太開心所以忘記了!”穿著白色大衣的女子按下一旁明顯的紅色按鈕,膠囊實驗容器緩慢開啟,內部相對高壓的氣體也跟著洩漏而出,黑色管線從男子的身上自動拔起,迅速的沿著既定軌道回到儀器內部妥善收拾完畢。 ”狀況怎麼樣?”男子拿起一旁的衣服慢慢穿上,對於每周的例行檢查早已習以為常。 ”利威爾,雖然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說!”棕髮女子的眼鏡鏡片倒映著螢幕藍光閃閃發亮,加上嘴角咧開的弧度,完全是會讓人在看到的同時馬上後退十步的典型科學狂熱者。 被稱作利威爾的男子翻了翻白眼。 ”利威爾你的身體真的是…太、太厲害了!” ”韓吉,說重點。”不知道已經聽過這句話多少次,也早就習慣這個女人盯著自己看的科學怪人眼光了。 ”雖然肉體已經停止發展,但是肌肉強度仍隨著訓練不斷增強,還有你的腦部運作,神經連結要比上禮拜的數據多了許多,這代表你的反應速度更快了,利威爾!” 他沒有太認真的去聽韓吉滔滔不絕的那些科學數據,將衣服與裝備穿戴整齊之後,便沒有對如獲至寶抱著數據的韓吉多加理會,逕自打開研究室的門,向外走去。 ”幫我和艾爾文說有空記得來找我!”韓吉知道利威爾接下來要出席的是由艾爾文所召開的每周例行作戰會議。 利威爾頭也不回的招了招手示意他知道了,也不管韓吉是否有看到這個回應。 偌大的實驗室裡只剩下韓吉‧佐耶一個人。 她看著利威爾離開的方向收拾起興奮激動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嚴肅的平靜,拿起打印出來的每周例行檢查報告,韓吉低下頭來摘掉眼鏡,失神的望著空無一人的玻璃實驗容器兀自喃喃開口,”艾爾文,越來越像了,尤其是情感神經連結的發展,根本就和那時候,完全一模一樣啊。” 座落於隱密的山腳之下,外觀像是廢墟一樣的鐵灰色建築是反政府軍隊--自由之翼革命軍的臨時指揮總部,這支曾經隸屬於當今政府轄下最大軍事戰力的部隊,數年前卻在第13代團長艾爾文‧史密斯的率領之下發起革命,以推翻當今漸趨專制的君主立憲政權作為號召揭竿而起。 多年來兩軍交火的無數戰爭裡,漸漸由自由之翼反叛軍佔得戰事的主導權,數個月前的一場交戰眼看就快要進占王都政府取得控制權,戰況卻在政府軍首次曝光的秘密部隊出動進行掃蕩鎮壓之後遭到逆轉,自由之翼革命軍原先擁有的武力優勢逐漸潰敗,艾爾文‧史密斯不得不做出撤退的指示,並留下特別作戰小組進行斷後的工作,因此得以成功阻擋鎮壓軍隊的繼續前進,暫時保全基礎戰力,休養生息之後靜待機會重新再起。 付出的代價卻是整個特別作戰小組的英勇犧牲與無人歸還。 ”根據可靠消息來源,一週後全新科學園區的落成典禮達里斯總統也會出席,我們必須趁勢出擊空虛的行政中心。”艾爾文‧史密斯依舊穿著繡有自由之翼紋章的褐色軍隊制服,此時正站在長型會議桌的前方,在規劃好作戰行動的地圖上移動充當軍力部屬代表的棋子。 ”政府兵力部屬部分的情況如何?”交叉手臂的分隊長米克‧札卡利阿斯斜倚著牆壁,投去探尋的眼光。 ”理所當然是王都的守備依舊最為嚴謹,再來就是達里斯總統所在的科學園區以及身為國家核心的中心行政區。”艾爾文示意米克身旁名為納納巴的金髮女子按下手裡遙控器的按鍵,在布幕上投影出假想兵力分布圖,”我們要做的,只是聲東擊西的策略。” ”全新科學園區的護衛兵力,猜測主要會是由『巨人』所組成的秘密部隊。” 隨著艾爾文的解說,納納巴將投影切換到幾張殘影嚴重的模糊照片,但是血腥殘忍的畫面還是讓現場與會的所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巨人」是王都政府因為軍需發展所生產出來的人造戰鬥兵器,是運用基因科學技術所製造出來的2至3米低等智能人造體,思考迴路被輸入了「捕食人類」的系統指令,只要是視線可及範圍之內的人類,不分敵我全都無差別的進行捕獲吞食,掃蕩成效極高,但是同時也伴隨著極高的風險與代價。 ”不久之前,就是這支由政府統轄的「巨人」部隊的出現,逆轉我們戰況優勢的局面。”艾爾文冷靜的道出事實時,米克和納納巴快速的交換了一個眼神,納納巴隨即將投影幕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吃人照片快速跳過,更換成和桌上紙張一致的軍力分布地圖。 ”這個科學園區的落成恐怕就是做為研究「巨人」部隊的據點存在,因此我們必須在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先搶下主導權。” ”我們必須利用上一場戰役的重大犧牲而被政府低估的戰力來完成這次的作戰計畫,將會出動全部的小隊包圍科學園區的落成典禮,而實際負責佔領行政中心的任務將由利威爾兵長所帶領的特別作戰小組單獨進行。” 艾爾文語畢,整間會議室鴉雀無聲,雖然是極其大膽而孤注一擲的策略,但是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就是最好的方法了。利威爾特別作戰小隊一直都是自由之翼革命軍裡最特別而強大的存在,雖然組成人數不多,但卻憑藉著壓倒性的力量為每一次的革命行動帶來巨大貢獻。 ”那麼細節部分過幾天將會直接下達所屬小隊隊長,今天就先到這裡,散會。”艾爾文按下手上的遙控器,關上投影幕的電源,然後開始整理起桌上散布的文件以及地圖。 習慣性站在會議室角落的利威爾,正打算跟著人潮走出去的時候,卻被艾爾文叫住,”利威爾兵長,請留下。”他下達命令時並沒有抬起視線,而是繼續專注於手頭上文件的整理。 利威爾習以為常的又靠回牆上,發出細微的一聲”嗯”,聲音不大,卻正好是能夠讓艾爾文接收到的音量。 納納巴微微皺著眉頭朝向艾爾文和利威爾各看一眼之後,便被米克拉了出去。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艾爾文慢條斯理地收拾著,利威爾交叉著手臂站在原地,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頭,兩人就這樣各自佔據一方,雖然處於同一個空間但卻毫無交集。 自從有記憶以來,對於這個金髮男人的命令必須絕對服從,便如同刻在腦子裡的本能反應一般,影響著利威爾所有的一切。當他試著回想起過去的生命裡有什麼決定性因素才會導致這個結果的時候,他發現他記不太清楚以前的自己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模糊的想起在最剛開始的時候,從研究室裡的病床上坐起身時,韓吉曾簡單的向他解釋了這裡是要推翻王都政府的自由之翼革命軍,而他在前一場戰役裡腦部受到重傷,對自身的記憶造成影響。 她接著向利威爾介紹了他唯一的上司,也就是身為團長的艾爾文‧史密斯,然後和他說,他從很久以前開始便跟在艾爾文身邊做事了,他看向那個總是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的金髮男人,然後相信了這些話,也在身體痊癒之後,再次投入革命軍,憑藉著強大的戰鬥力成為作戰主力。 隨著無聲獨處時間的延長,利威爾漸漸感到莫名的煩躁,他明白自己非常不擅長應付這個男人。 只有兩個人的寧靜空間裡,一舉一動所造成的細微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過於清晰可聞已經到了一種強迫接收的地步,利威爾有些受不了的強迫自己將視線固定在窗外,想要假裝若無其事地轉移注意力,但卻依舊可以明確地在腦海裡勾勒出,對方拿起紙張與原子筆後,收進櫃子裡然後關上門的模樣。 只是聽到聲音而已,卻連表情動作都可以在腦海裡顯現得如此清晰,不用透過視覺就可以知道對方的一舉一動,利威爾覺得自己敏感得就像一個神經病,他甚至可以清楚的從兩人為數不多的相處裡發現,這個男人的作為所產生的矛盾以及刻意保持的壓抑。 艾爾文‧史密斯,一個莫名其妙而讓他摸不著頭緒的男人。 同時他也對於這樣過於留意枝微末節的自己感到煩躁。 好比現在,他光是聽到腳步聲就能夠完整想像出,這個男人是踩著什麼樣的嚴謹步伐走到自己面前,然後用什麼樣的冷漠態度停下腳步站定,就算他依舊看向窗外,沒有用視覺去接收這一切,更沒有與這個男人視線交接的打算。 ”利威爾兵長,這裡是這次特別作戰小隊的詳細計畫。” 一如既往,就像是極力避免與他有更多的接觸與交談,艾爾文總是透過郵件或是紙本傳遞訊息。 ”沒有其他事的話,那麼我先走了。” 利威爾頭也不抬的快速抽走文件,話還沒說完就起步往門口走去。 快要步出會議室時,突然想起早上韓吉託付他轉達的那句話,扭過頭正要開口,卻正好撞上那個看似平靜但卻燃燒著藍色火焰的強烈視線。 又來了,又是這樣毫不保留的注視,總是會在以為自己沒有發現的時候筆直地投射過來,滾燙熾熱到像是要被灼傷,卻總是在自己無意間對上眼的下一秒瞬間冷卻,欲蓋彌彰的重新換上公式化的冷漠眼光。 ”韓吉說有空就過去找她。” ”知道了。” 利威爾沒有錯過艾爾文刻意的閃避,剛開始的時候的確對於這樣多餘的舉動感到不解,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早已習以為常。 向門外走出去拐了個彎之後,利威爾並沒有立刻走遠,他靜靜地靠在門邊的牆壁上,在心中和自己偷偷的打賭,那傢伙,搞不好又會── ”利威爾…” 如同他料想的那樣,從會議室裡傳出來的是彷彿嘆息的低聲呼喚,與往常稱呼自己為「利威爾兵長」時完全不同的,帶著他所不能明白的情感,也有別於平時的冷冽聲線,那是獨一無二的,專屬於這個名字的,繾綣纏綿的低沉磁性嗓音。 又來了,每次聽到這個呼喚時伴隨而來的窒息感,心臟劇烈撞擊著,導致胸口難受的發疼,但他卻不懂為什麼自己會因此而難受,每一次的每一次,他對這個男人的觀感都會因為這件事而變本加厲得更加煩躁。 金髮男人這個奇怪的舉動,是某次利威爾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裡睡午覺時無意間發現的,當時他並沒有完全睡著,只是閉著眼睛暫時休息,他聽到那個男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突然停下。就算隔著一層眼皮,也還是能夠感受到直射而來的強烈視線,正當他打算睜開眼睛搞清楚那個男人為什麼要這樣盯著自己看時,讓他在一瞬間因為腦筋一片空白而動彈不得的,就是那低沉細微到幾不可聞,但是卻沒有被自己的耳朵錯過的呼喚。 雖然是「利威爾」,但是他卻覺得對方呼喚的人不是自己。 這樣的怪異感來自於,平時的艾爾文總是堅持連著軍階稱呼自己為「利威爾兵長」。雖然不記得和艾爾文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了,但是一直以來都是革命工作的良好搭檔,自己可以妥當的完成對方所提出的高危險度作戰計畫,而對方沉著冷靜的思考判斷能力,也足夠說服自己願意交付完全的信任,基本上他們應該能夠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才對,但艾爾文卻嚴格的切割著兩人之間的距離,並冠以「利威爾兵長」這樣生疏的稱呼,並且要求自己也必須稱呼他為「艾爾文團長」。 自由之翼幾個高層幹部,包括負責研究開發的韓吉‧佐耶與擔任軍隊訓練及堅強戰力的米克‧札卡利阿斯,都是不加軍銜的直呼這個男人為「艾爾文」。雖然稱不上彼此熟識,但是利威爾覺得單憑在工作內容上的配合與默契來說,自己應該也是可以直稱對方名字的,更何況自己原本就不喜歡過於拘束的條例框架,表示尊敬而加以官階的稱呼更是讓他感到不屑一顧。 只是利威爾沒有辦法忘記,記憶裡自己第一次嘗試著捨棄「團長」兩個字,脫口而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看到了艾爾文瞬間凝滯的動作與因為驚訝而放大的瞳孔,對於這樣的艾爾文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與此同時搶先自己開口而出的聲音,是平日低沉冷靜,但此刻卻劇烈顫抖的低沉聲線,”抱歉,如果可以的話,請維持『艾爾文團長』這個稱呼。” 他可以感受到艾爾文是想要刻意疏遠自己的,但是不只這些,有時候艾爾文會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作出讓他完全無所適從的矛盾言行舉止。 當報告書裡有他不認識的字出現的時候,艾爾文會要他好好的謄寫幾遍交給他檢查,剛開始因為沒有記憶的關係,不會使用刀叉取食的時候,也是艾爾文耐心的和他講解使用的步驟,當他因為頭髮太長蓋到眼睛的時候,艾爾文更曾經問過要不要幫他剪掉。做出這些事情的艾爾文,真的就會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雖然這麼說連自己都覺得詭異,但就是有點和藹可親得不可思議。 有時候利威爾會覺得,當艾爾文變成自己所不認識的那個艾爾文時,映照在他冰藍色眼眸裡的人雖然是自己,但是投射在艾爾文心裡的那個人卻不是自己,就像是這個弔詭的稱呼方式一樣,他總覺得,對艾爾文來說,「利威爾兵長」與「利威爾」並不是同一個存在,而那雙湛藍的眼睛,雖然是看著自己,但是真正看見的,卻不是自己。 |